20101001。愛的寬恕

20101001。讀者文摘。愛的寬恕
By 林純玉


面對殺死兒子的少年,她選擇原諒,桎梏的心靈終獲釋放。

二○○四年六月二十一日,在高雄少年矯正學校(明陽中學)會客室內,因外頭細雨綿綿而顯得分外淒清。四十六歲的林美雲坐在一方長桌後面等待着。前一晚她輾轉難眠,在心裏假設了許多這次會面可能發生的狀況,但此時她只覺得緊張和不安。

會客室裏靜得彷彿連心跳聲都聽得到。她不斷告訴自己:「冷靜!不管怎麼樣,都不能生氣。」房門終於伊呀地一聲開了,一名少年在輔導老師戒護下現身。當年她見到的那個瘦小男孩,如今已長高不少,而那憨厚靦腆的表情,立刻讓她聯想起自己的獨生子騰德,當年騰德也是一副高高瘦瘦的模樣。

楊姓少年服刑已有三年,從未有家屬前來探視;今天第一次有訪客來,竟是當年被自己殺死的游姓少年的母親。

望着這個皮膚黝黑的少年,就是三年前拿着水果刀一把刺進兒子胸口的凶手,林美雲的淚水忍不住在眼眶裏打轉。兩人就這樣默默相望着,不知從何開口,幾分鐘過去了,彷彿所有的情緒都凝結在冷洌的空氣中。

「游媽媽,我可不可以抱你?」少年突然流下兩行清淚,嘴唇顫抖地吐出這句話。林美雲點了點頭。少年把林美雲抱得好緊,兩人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。

「游媽媽,對不起,我錯了。」「對不起!」少年不斷地重複這句話。一字一句發自內心的悔恨,打開了鎖住林美雲心房的那把鑰匙,也融化了長期以來滿心的忿恨。這一刻,她被桎梏許久的心靈終於獲得釋放。

兒子被殺,她誓死復仇

二○○○年的耶誕夜,正巧是冬至後第三天,寒流來襲,騰德原本和表弟及一羣朋友相約烤肉,但因打工緣故沒能趕上,一羣人遂起意翻牆溜進長安國中的校園夜遊。

「遲到那麼久,要處罰啦。」少年們在操場上起鬨着,非要騰德做十個伏地挺身才肯罷休。這時操場上另一端也有一羣青少年,見到剛做完伏地挺身的騰德,以為有意挑釁,遂趁酒意上來興師問罪。現場頓時陷入混亂,昏暗的操場上,一羣青少年莫名奇妙地互毆羣架。其中一名十五歲楊性少年順手抄起一把水果刀,不偏不倚刺進騰德的左胸。

血氣方剛的男孩們發現闖下大禍,頓時鳥獸散般地翻牆逃逸。騰德等不及醫護人員的急救,嚥下最後一口氣前還不忘叮嚀驚慌失措的表弟,把打工的錢交給母親。

耶誕凌晨急促的電話鈴聲成為林美雲心中永遠的痛。「我永遠記得,就像被雷公打到,天旋地轉,心好痛,痛得我直接昏過去。」林美雲摸着脖子上那條已褪色的項鍊,娓娓道出往事。

痛失愛子的她,眼淚就像是故障了的水龍頭,每天一張眼就流淚不止。她經常在半夜聽到微弱的「叩叩」敲門聲,但打開門,卻什麼人也沒有。

乖巧的獨子被殺死的事實已經讓林美雲傷心欲絕,接下來冗長的司法程序更讓她心力交瘁。當她在法庭上第一次看到殺死兒子的楊姓少年,實在無法相信眼前個子小小的男孩竟會如此凶狠。法庭上,楊姓少年一直不肯說實話,供詞反覆,完全感受不到絲毫悔意。林美雲幾度氣得想衝上前去甩他幾個耳光。

令林美雲情緒悲憤到極點的還有少年的父親,雙方談到賠償時,他竟說:「沒錢啦,這個孽子隨便給你們關幾年都可以!」

每一次出庭都像結痂的傷口再度被撕裂。領回騰德遺體時,林美雲看到兒子從胸口到肚臍被劃開一個大大的Y字,頓時覺得自己胸口像火燒般地疼痛,彷彿自己也被剖開,五臟六腑掏空。她坦言那段時間,「很想殺了他們。」

有好多次出庭前,她都在背包裏偷偷藏了把刀子和農藥,強烈的復仇情緒,讓她抱着必死的決心,決定豁出去。

悲慟恍神,如枯木死灰

從接回兒子的那一刻起,林美雲封閉自己,每天睡醒了哭,哭累了睡,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;菜園任其荒廢;客廳堆滿衣物。

「有一次中午,天氣熱得不得了,好像是有股魔力引着我,」林美雲回憶道,「我竟然從員山鄉的老家走到宜蘭市區的百貨公司,硬是把童裝部的四具兒童人偶搬回家。」

林美雲光腳恍神地走在盛夏中午的柏油路面上兩個多小時。回到家後,她的女兒見到地板上血跡斑斑的腳印,才發現林美雲腳底燙傷的水泡早已磨到沒有痛覺。

林美雲把四具人偶穿上兒子的衣服,放在客廳、房間裏,每天對着「我的阿德」說話。周遭的親朋好友彷彿成了隱形人,活在另一個不屬於她和騰德的空間。

林美雲的妹妹及家人曾試圖帶她回桃園娘家,但她總想盡辦法溜回宜蘭老家。這段期間許多朋友想伸出援手,都被她拒於千里之外。宜蘭縣更生團契的志工邱松山憶起第一次見到林美雲,個頭嬌小的她因思念加上怨怒,心境已成枯木死灰,氣色很差,連開口把志工趕出門的力氣都沒有。就這樣,邱松山夫婦陪着林美雲在客廳裏坐了一整夜,什麼話都沒說。

直到有一天,邱松山照例去探視林美雲,發現平日深鎖的大門居然開着,進屋才發現林美雲因癲癇症發作,昏倒在地不醒人事。邱松山趕緊將她送醫,並照顧她直到出院。這次鬼門關走一遭的經驗,讓林美雲終於卸下心防。

放下仇恨,兒子入夢來

儘管如此,林美雲仍舊抹不去心中那股要為愛子復仇的恨意。她回憶,有一天,因為實在氣不過法官審判的結果,她買了一把刀,抱着同歸於盡的心,氣呼呼地直奔楊家,準備幫兒子報仇。

不過當她來到楊家附近,遠遠看到楊姓少年的母親正穿梭在車陣中賣玉蘭花,而車禍遭截肢的楊爸爸也吃力地用單手賣花、找錢,同是辛苦人的悲哀在胸臆間油然而生。她自己也是這樣一路苦過來的:丈夫去世前因肝病長期臥病在床,當時為了生活,她必須去洗碗、洗車,身兼兩份工作,還得種菜養活一家。

她心想,楊姓少年的父母跟她一樣,何嘗不是這件事情的受害者呢?為了賠償,還得在路邊賣玉蘭花籌錢。看到這一幕,林美雲的憤怒登時消減大半。

「就算我現在殺了他,我的孩子也回不來。但是我的仇恨,卻讓另一個家庭陷入更深的困境。」原本充滿怨恨的她冷靜下來後,心想:「如果我自己的兒子犯錯,我應該也會希望對方原諒他吧?」

二○○二年八月,楊姓少年的父母在邱松山的陪同下,來到林美雲的家向她致歉。看到楊姓夫婦跪地痛哭道歉,埋藏在林美雲心中的那股怨恨與憤怒隨着眼淚而崩解,兩位媽媽最後相擁而泣。

林美雲說:「再多的金錢賠償或是判死刑,也喚不回我乖巧的兒子,我要的只是對方真心誠意的道歉。」

同意和解後,林美雲似乎將復仇的大石從心頭放下。只是夜闌人靜,她還是常會想念起兒子。就在事發三年多後,某個夜裏,她突然夢見兒子回來看她。

「我清楚地記得阿德在夢裏跟我說的每一句話:『媽媽,我現在很好,請不要再為我傷心了,仇恨放在心裏對身體不好,你要為我好好地保重自己,照顧自己。』」林美雲悲傷地說,「這段日子我的傷心難過,阿德應該都知道。」

夢醒後,林美雲忽然想起那個殺死她兒子的楊姓少年。「不知道那孩子現在過得好不好?」這個念頭一直在她腦海中盤旋不去。

三天後,她打電話告訴邱松山,想去見楊姓少年一面。

寬恕過後,重獲新希望

林美雲探視楊姓少年的兩天後,少年寫了一封信給她。就像離家就學的孩子寫信給母親一樣,就從這封信開始,兩人慢慢建立起珍貴的感情。

服刑期間,楊姓少年固定寫信給她,向她報告近況;逢年過節,還親手繪製卡片寄給她。字裏行間更不忘經常提醒:「游媽媽要注意健康,多跟朋友出去踏青走走。」

楊姓少年服刑六年後假釋出獄,原本一心想趕快找工作賺錢,償還法院判決的和解金。林美雲卻心疼他,認為若無好的學歷,不見得找得到工作,搞不好反而可能被黑道吸收。她苦口婆心勸楊姓少年繼續讀書,學得一技之長,至於剩下的和解金,「以後再說吧!」

林美雲語重心長地說,她相信人性都是善良的,只是有時難免迷失方向,走錯一歩。她選擇原諒楊姓少年,周遭親友很不諒解。「我不後悔選擇原諒,」她語氣堅定地說,「我失去了兒子,但是不希望我的怨恨,讓另一個孩子帶着罪惡感而誤入歧途。」她相信有不少犯錯的人,只要多給他們一些寬恕與關懷,他們也可以對社會有所貢獻。

楊姓少年後來順利考上大學餐飲系,目前是大三學生。林美雲拿出和楊媽媽一起去參加楊姓少年高中畢業典禮的照片,還有一疊楊姓少年寫給她厚厚的信件,心中無限感慨。她同意:「上帝關了我一扇門,一定還會幫我留一扇窗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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